琴酒

春天来到我们的土地上(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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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撒老师?”白敬亭敲了敲撒贝宁办公室的门,他刚送完信,身上的汗还是新鲜的。照例,送完这一片,他要跟撒贝宁随便聊聊。


撒贝宁招呼他坐下,给白敬亭倒了杯水。


白敬亭直到撒贝宁想听什么,于是规规矩矩汇报了一番何炅山窝子里的情况,又说他已经把学校办得有声有色了。


“那还不是因为他能说?”撒贝宁笑了,“你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没等撒贝宁再问,白敬亭就主动从邮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鬼鬼托我捎给您的。”


撒贝宁结果明信片,翻过来看了一眼,“这次跑台湾去了?挺好。”


“对了,还有一样,”白敬亭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这个还给您。”


那是当初撒贝宁给他的少儿馆借阅证,算起来也得有近二十年了。


拿过旧借阅证,撒贝宁喝了口茶,“终于不是少年儿童了,是吧?”


“您那时候说借给我,等我长大了就还给您。其实我早就该还了,就是太忙,一直忘。今天总算想起来了……”白敬亭摸了摸后脑勺,有点赧然,“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当时您……您对所有的小孩都这样吗?”


“那当然不是了,我又不是你何老师。”撒贝宁顿了顿,“我看重你啊,主要是看面相。”


明知道撒贝宁又在信口开河,白敬亭还是忍不住发问,“撒老师,我什么面相?”


“我看你挺亲切的,”撒贝宁说,“因为一看脸啊,我就觉得……你是英雄的儿子。”


——因为撒贝宁自己也是英雄的儿子。他隐隐从白敬亭眼中看出了一种特质——他不会驯服地把自己交给命运。


 


25.


白敬亭时常能听到母亲抱怨。母亲会说,唉,你看你爸爸怎么这么狠心呢,他也不想想我们两个,就这么走了……他自己也还那么年轻。


在鬼鬼去白敬亭家里做客的时候,母亲是不会这么说的。她会摸着鬼鬼的脑袋说,真好,你看,这姑娘多好。


白敬亭觉得母亲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可能是因为她蓬勃的活力。但白敬亭确信自己比母亲更喜欢她,起码要多喜欢两块大白兔奶糖那么多。


鬼鬼有的时候会问他,小白,何老师撒老师他们说,你的爸爸是个战斗英雄,他是不是一直特别了不起啊?


“可能是吧,”白敬亭适时地回想起母亲的话,“可是我妈说他是个狠心的人。”


“我奶奶也说过我爸爸也是个狠心的人。”——可是没有人说过她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


事实上,连鬼鬼自己都没有机会知道,她的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26.


白敬亭分别问过何炅和撒贝宁两个问题。


白敬亭问撒贝宁,撒老师,你们都说我爸爸是英雄,可为什么妈妈还是怪他狠心?


他得到的答复是长久的沉默。撒贝宁说,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弄不清楚,我还得想一想。


白敬亭问何炅,何老师,你们都说我爸爸是英雄,但是……到底什么是英雄?


白敬亭在以前的课本或者听妈妈念报纸的时候知道的,赖宁、雨来和刘文学他们都是小英雄,但他的父亲应该属于另外的一丛。


何炅想了想,说这个范畴太广了,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法跟你讲清楚。


白敬亭当时正在看从撒贝宁那里借来的希腊神话简版,于是他又问何炅,我爸爸是像希腊神话里那样的英雄吗?


何炅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他拍了拍白敬亭的头顶——这一次,白敬亭并没有躲开,“你爸爸和他们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何炅字斟句酌,“你爸爸肯定比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可爱。”


这次白敬亭没再问为什么——因为神在天庭中,而英雄在大地上。


 


27.


大部分的在省图的时间,白敬亭就和鬼鬼一起看那本希腊神话。鬼鬼指着插图里被绑缚在峭壁上的人,说,“我知道这个,我爸爸以前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这还是白敬亭第一次听她提起父亲,新鲜倒是新鲜,但不得不让白敬亭将信将疑,“真的假的,那时候你才多大啊?”


“是真的!”鬼鬼很着急,“我还记得的爸爸说,不做普罗米修斯,就做个普通人是最好的。”


“那多没意思呀,”白敬亭伸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是一个切金断玉的手势,“我就想他这样的人。”


“可是多疼啊,”鬼鬼倒吸了一口凉气,“肚子疼。”


这也成为了白敬亭的疑问之一——难道成为普罗米修斯,就一定要被开膛破肚吗?


当何炅走进阅览室要领人走的时候,白敬亭跳下椅子,问了何炅一个问题。


“何老师,”他说,“您知道普罗米修斯吧,如果普罗米修斯不这样做,他是不是就不用疼呢?”


何炅短暂地愣了一下,好像是被问住了。这的确是一个好问题——如果普罗米修斯不为人类带来火焰,那他还会承受内脏一次次被啃噬的痛苦吗?如果西西弗斯不在美好的大地上流连,那他还需要遭到一次次推上巨石再目睹巨石滚落的厄运吗?如果英雄不选择成为英雄,那他们就能从悲剧中超脱出来吗?如果一个人不那么崇高、不那么正直、不那么勇敢,那他是否就更能享受人世间的平安幸福呢?


“好问题,”何炅说,“可是这个问题我现在也没法回答,我们都回去想一想,下次我过来的时候再跟你讨论,怎么样?”


 


28.


“下一次”来得很快。连撒贝宁都纳闷,怎么会才过了不到半个月,何炅就又带着鬼鬼来了一趟。这一次他们在撒贝宁这里停留得短暂,像是还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办。连白敬亭都看得出来,鬼鬼有点心不在焉。


他破天荒没有上去打岔,但唯独还是叫住了何炅。


“何老师,”白敬亭说,眼睛里熠熠闪光,“您上次让我回家想一想,我想好了!”


鬼鬼趴在桌子上,替何炅问出了他的问题,“你想好什么了?”


“根本就没有如果,”白敬亭说,“只要他是普罗米修斯,他就会这样做,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不是普罗米修斯了。”


“嘿这孩子,”撒贝宁夸张地挑了挑眉毛,“有点哲学家的意思啊。”


何炅都没有想到他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摸了摸鼻子,他看向鬼鬼,“你觉得呢?”


鬼鬼看上去仍然懵懂,“反正我相信小白。”


撒贝宁想,这是一个挺好的回答——有些东西,甚至他与何炅都没能完全想到。


如果勇敢会给人招致灾难,那就让它招致吧;如果正直会让人承受痛苦,那就让人承受吧。人受着某种神圣的指引做出自己的选择,在生命中的某个结点,这些选择会变得炽热,直至点燃引信——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也可以从容地面对自己的命运。


 


29.


等到白敬亭也非要进山看看的时候,何炅已经有了四十四个学生。鬼鬼已经不是撒贝宁初次见面时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她可以讲金明的故事给白敬亭,也可以劝说身边的玩伴一起看书——并且在翻看书页前洗干净手。


那算是白敬亭第一次进山,他不知道这段土路这么难走,甚至有时脚下打滑了,还需要鬼鬼的搀扶——并且引来后者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也没多厉害呀,你还成天笑话我。”


何炅及时阻止了两个孩子的斗嘴,让他们专心走路。


“不简单,”撒贝宁这段路已经走得很熟了,哪里有点滑哪里有点陡,他脚下都很清楚,“你都从哪里弄来的学生?”


“那还不容易……小心脚底下,”何炅还当撒贝宁是第一次来,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扶他,“有孩子的人家多啊,就每家每户地转,每家每户地说……”


“总有几户傻的能被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给骗过去?”撒贝宁并不需要搀扶,但他还是从善如流地让何炅握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这么奇怪,”何炅白了他一眼,“家长都是你这样不好骗的,孩子都是他俩那样……”何炅下巴朝一边撇了撇,“……不好教的,真像你说得那么轻巧就好了。”


撒贝宁看向侧后方,两个孩子还在一路打打闹闹。微风穿过撒贝宁的发梢,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和何炅也曾是那样的年纪——那时候的何炅是什么样子的呢?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那时候的何炅绝不会意识到,以后的自己会这样辛苦——也这样坚定。


 


30.


招收他的第一个学生的时候,何炅颇是费了一番口舌。


他找到鬼鬼的家——那时候何炅是按大名找的,这个女孩叫吴映洁。她的父亲是当少有几个识字的,祖上追溯起来也算是大户人家,只不过很早没落了。


鬼鬼和爷爷奶奶生活,何炅找过去的时候是老人家给他开的门。


何炅劝他们送孩子去读书,得到的回答是“读书有什么用?”


何炅刚想反驳,老人又说,“我儿子也算得上读书人,你看他是什么下场?”


勉强笑了笑,何炅说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我们讲究知识就是力量,知识……


老人又打断了他,说知识有什么用,小伙子,我看你也是读书人,可哪天上面压下来,你不还是臭老九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何炅就算绞尽脑汁也无话可说了。他终于明白,前十年的事情比起一场摧毁,更像是一种消耗,它把一代人仅剩的信念和勇气磨蚀了,余生只能苟延残喘地生存。他们不再有生活的余裕了。


对于这里的人来说,生存是大小苦难的累积,是细枝末节的琐碎。撒贝宁其实并不清楚何炅是在和什么东搏斗。他的敌人也是他的同盟,成全他的观念也在和他作战。


何炅足够聪明,足够精通人情世故,可这样耗尽口舌,他也会觉得疲惫。有时何炅也会不无恐惧地想,如果他都打不赢这场仗,他的孩子们会是什么下场?


 


31.


今天阳光很好,何炅上午就拉响了刺槐上挂的铜铃。他上午教一年级的123,中午教三年级的abc,下午教五年级的文天祥,到了傍晚还要放所有年级的孩子出去上体育课。


在教室里的时候,撒贝宁和白敬亭并排坐在最后的土磕楞上,一个适龄旁听生,一个超龄旁听生。撒贝宁托着腮帮子看何炅在搬回去的黑板上头写板书,还要时不时看一眼小白有没有和鬼鬼说小话。白敬亭从来没有,他总是正襟危坐,倒是鬼鬼时不时回一下头,又被白敬亭以“听课”的口型吼回去。


何炅讲文天祥的时候没有先讲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先讲《指南录》。何炅在黑板上写:死生,昼夜事也。死而死矣,而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


撒贝宁压低声音问白敬亭,“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白敬亭摇了摇头,不说话。


这是在说死是早晚的事情,牺牲也是,有的时候活着要经历的事情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撒贝宁听见何炅的声音,那简直像是从他的心门里向外传出来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也正因为这样,如果你们有一天也会经历痛苦,那勇敢地活着就是一件很英雄的事情。


撒贝宁听何炅讲文天祥,何炅说这就是一个英雄,他在慷慨赴死前还尽力地求生,只要事业还在,他就不轻言生死。


撒贝宁想如果有一天他有机会跟这些孩子们讲英雄,出于私心,他一定会告诉他们,你们的何老师也算是英雄——就算不是英雄,他也在做很英雄的事情,就像他教你们的那样。


 


32.


体育课上撒贝宁横插了一杠子,抢了何炅的角色。他带着孩子们玩儿老鹰捉小鸡,他当老鹰,何炅没抢过他,只能当那只拍着翅膀咯咯哒的老母鸡。


两个老少年和一群小少年闹了一阵子,何炅怕撒贝宁那膝盖受不了,推说自己跑不动了,拉撒贝宁去一边坐下。


撒贝宁坐下了也不老实,随手捡了根树棍子一边在地上划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何炅闲聊。


“为什么给他们念《指南录》?都是小学生,听得明白吗?”


“这帮小孩都苦啊,”何炅低下头,拍掉撒贝宁裤脚的沙土,“就算现在不明白,以后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撒贝宁点头默认了,他手里的树棍子先是横了一道。何炅犹犹豫豫地念出来,“一?”


“猜对了。”撒贝宁继续挪着手腕子,在地面上扒拉。


何炅盯着地面上的痕迹“一个人——生……唉你动作真够慢的——生气……”


下一个字笔画有点多,撒贝宁在扒拉黄土的时候特别费劲。


何炅连着之前没被抹去的一串念下来,“一个人生气蓬勃的时候……”


他已经知道撒贝宁在写什么了。


——一个人生气蓬勃的时候决不问为什么生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为了生活是桩美妙的事而生活。


这样就很好。何炅不用教他们怎样写决心书,他教他们分辨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石头,目光在高远的天空和广袤的土地上逡巡;何炅也不用带他们背诵《身残心红意志坚》,他教他们自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并且告诉他们,你们这辈子不用受伤,不用牺牲,就在你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仍然存在着那么多的机会,让你们有无数可能去竭尽全力地触碰崇高。


 


33.


白敬亭爬到了石碾子上。抬起头来,他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山区夜空。他是个不老实的,早就和鬼鬼约好了,等到大人们睡着的时候,就跑出来玩一会儿。


鬼鬼花了些功夫才来到约定地点,给他带了一个知了脱下来的壳。白敬亭从石碾子上跳下来,让鬼鬼把手里的东西别在他的衬衣口袋上,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来。


他们住的地方离河边近,脚下就是潺潺的小溪。鬼鬼在他身边坐下,“今天晚上没什么星星。”


头顶的天空的确不怎么能看到星星。黑蓝黑蓝的,很干净,干净得一点多余的斑点都没有,深得不带渣滓。


安静的夜空下是两个闹哄哄的孩子。鬼鬼把手撑在身后,人半靠在胳膊上——她坐在大地与夜空之间,是现下白敬亭眼中唯一的鲜活。


“我上次没骗你。”鬼鬼说。


“哪次?”


“就是我说我爸爸给我讲过偷火的故事。”


“是盗火,”白敬亭纠正她,“我又没说我不相信你。”


“我以前跟他们说我爸爸,他们都不相信。”鬼鬼抽了抽鼻子,有一点委屈,“他们都说我爸爸不是坏人,说我是地主崽子,是投降……投降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大坏蛋的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很亮,但不是白敬亭习惯的那种亮法。和他一起看书的时候,鬼鬼的眼睛也亮,但那时候就像是你在夜里,就在这河边擦亮一根火柴;现在不是的,现在……就像是从这小溪里把河水全都舀上来,然后哗啦一下子劈头盖脸地泼在白敬亭的脸上。


白敬亭觉得,鬼鬼似乎有一点难过。而意识到这个可能,又让他有一点不安。


“你别这样看着我呀,”白敬亭说,“我又没说你爸爸不是好人……”他顿了顿,“而且如果我在,我也不会让他们那么说的。”


“真的?”


“真的。”


“那你也别做普罗米修斯行不行?”鬼鬼靠得近了一点,伸手在白敬亭眼前晃。


白敬亭挥开她的手,“为什么?”


鬼鬼伸手在自己的肚子上划拉一下,“多疼啊。”


“那行吧。”白敬亭随手抄起一块小石子,扔到了河里。溪流颤抖了一下,落水的星星就从水底一股脑浮了上来。


白敬亭的确没想做普罗米修斯,他要做赫尔墨斯——不做奥林匹斯山的僭越者,他要做人间的信使。


 


34.


夜空之下还有另外两个人。


这一次,何炅跟撒贝宁都没有想睡着,两人干脆都爬起来,坐在了行军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撒贝宁谈起他的父亲——曾经的省图支部书记,何炅也说起他的父亲,曾经的大学哲学老师,但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那一段时间,并且心有灵犀地把话题引向自己。——就像驾驶小船避开几百块暗礁。


“你为什么要当图书管理员?”沉默了一会儿,何炅终于忍不住问撒贝宁,“恢复高考的时候你年龄应该正好啊,你怎么没去参加高考?”


“接我爸的班啊,”撒贝宁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说……”


撒贝宁本想一个玩笑带过,可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闭了嘴。他知道自己就算是说他是要为全人类献身,何炅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他不需要用半真半假的玩笑话糊弄何炅。


“总有一天中国人是要看书的。”


在很多时候,撒贝宁的玩笑并非出于轻率,而是一种颇为无奈的自保。这时的幽默感是一把双刃剑,它能消解多少愤怒和仇恨,就也能消磨多少热情和理想。


在别人发笑之前,撒贝宁先交出了自己的弱点——也是他愿意支付生命的真心。但何炅是不会发笑的,不光不会发笑,他还会对此感到不解——人为什么会取笑善良和美好的东西呢?


“轮到我问你了,那你为什么跑山里当老师?”撒贝宁反问。


何炅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撒贝宁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答案,尽管何炅就算说“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他也不会有半分怀疑。但其实撒贝宁也并不需要一个答案,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这是撒贝宁给何炅的回答。


“咱俩够能说的。”何炅指了指头顶那一小块缝隙——他仍然没有补好,“太阳都快出来了。”


“那咱们出去看吧,”撒贝宁说,“我就喜欢这个时候。”


白天太庸碌了,夜晚又太空虚,只有昼夜交替的一刻才是最好的。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诞生在这样的时刻。




TBC.




希望每个大朋友小朋友都可以有尊严地、自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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