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

春天来到我们的土地上(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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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鬼鬼再一次知道他父亲的消息,知道的就是父亲的死讯。他的父亲作为当地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没有什么逃避的余地——他吃了旧社会的军粮拿了旧社会的钱,用了旧社会的银子当了旧社会的官,最后消失在新社会的光明中。在那个时候,他好像的确没什么选择,而过了那个时候,他仍然没有什么选择。鬼鬼的奶奶甚至说自己的儿子百无一用,读了这些书,他连自己和家庭都无法保全。


被新来的何老师带去上课以后,这个从“城里”来的年轻老师帮忙打听过她父亲的事情,可过程并不顺利。父亲似乎辗转被跟着转移过几个地方,不知道到底关押在哪里,写不了信,没办法知道近况。


这些都是鬼鬼后来才知道的。第一次跟着何老师进城的时候,她缠着何老师说,我想给爸爸寄一封信。那时候鬼鬼只学了汉语拼音和一点点汉字,信写得很不利落,字迹也歪歪扭扭,纸片子没装进信封里,铅笔字被蹭糊了。何炅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她的头,还真的答应下来,带她去省图转悠了一圈,自己跑到街对面的邮局寄信。


等到鬼鬼长大了,回去看何炅的时候,她也问过,这封信到底有没有寄出去。


寄了的,何老师说,我填了最开始的那个地址想碰碰运气,结果……看样子运气是不太好,也不知道最后寄到谁的手里去了。


如果真的能收到回信,那才是运气好得不正常,收不到回信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后来鬼鬼想,当年不管是谁阴差阳错地收到了这封信,他应该也能分到一点孩童的勇气和好运。这么多年过去了,鬼鬼仍然记得自己在这封信的结尾写的是什么,她写:


爸爸,我可以一直等你。你不是坏分子,我永远相信你。


 


36.


收到消息的时候,鬼鬼还在白敬亭家里做客。自从认识了白敬亭一家,何炅进城就方便多了,他办正事的时候就把鬼鬼扔给白敬亭——反正他家就母子两个,平常正好缺一个咋咋呼呼的主。


这一次何炅不得不打断了两个孩子的快活时光,敲开了白敬亭家的门。白敬亭的妈妈很快也意识到不对——因为这次除了何炅,撒贝宁也站在他的旁边。一向快活起来没个正型的图书管理员现在板着脸,严肃得过分,而何老师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何炅其实有一点畏缩,他不知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这样的事情——但是有撒贝宁,还好有撒贝宁。有的时候何炅甚至会想,没有他自己可怎么办呢?


毕竟是何炅的学生,撒贝宁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何炅走过去,蹲下身子,平视了他的学生。


何炅的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和,撒贝宁并不能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能从侧面打量着何炅——他还是头一次看到何炅以这样的神态和鬼鬼说话,好想他对面并不是平时那个总是需要保护的女孩,而是另一个独立的个体。尽管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但她仍然是何炅的学生,是她父亲的女儿。这个个体坚强而勇敢,值得何炅用对待一个成熟的人的态度来对待了。


尽管有一段距离,可撒贝宁仍然能看出来,何炅抹了一下眼睛——也许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的眼泪。


站起身的时候何炅有点踉跄,撒贝宁及时上前两步,伸手扶稳了他。等何炅转过头面对他的时候,撒贝宁已经摸出了张皱巴巴的纸巾。


他可以确定何炅真的流泪了,而他前所未有地被这样遮掩的泪水打动。那只是何炅的一个学生的父亲而已,鬼鬼自己都没有提及过几次,何炅更是一次也没有见过,他没有喝过他泡的茶,也没有帮他洗过外套,可何炅为这个从未谋面的人流泪。


撒贝宁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完全全认识了何炅,在这个人的眼里,他是珍贵的,学生是珍贵的,学生的幸福自然也是珍贵的。倒不如说在何炅眼里,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珍贵的。


这大概是一种天赋。有人天生力气大、有人天生会算账,甚至没准有人天生就能飞、能打穿墙、能躲子弹。可在撒贝宁眼里,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可没有哪一个人的天赋比何炅的更温柔。


撒贝宁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天赋会让何老师疲惫吗?不会,撒贝宁自己回答了自己,这样的天赋只会让他幸福。


 


37.


鬼鬼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面太硬,她枕着的是白敬亭的胳膊。胳膊被压得发麻,白敬亭破天荒没有叫醒她,而是自己也把脑袋侧歪在桌上,在倾斜的视线里打量着鬼鬼。他没法不想到自己知道父亲牺牲的消息的那个时刻。那时候白敬亭还没有上小学,他只记得有穿制服的人来到他家,然后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却晕了过去。时间磨蚀了很多细节,白敬亭只记得当时自己懵懵懂懂的,只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往耳朵里冲,撞得心跳一声一声被放大。


后来他和鬼鬼出去旅游,他尝试蹦极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感觉。那一次他撺掇着鬼鬼也试一试,却遭到了后者严厉的拒绝。跳下去,手指触碰到湖心的一瞬间,白敬亭才想,她不试一试也不算亏,毕竟这种感觉他们很早很早以前就体会过了。


鬼鬼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父亲就在一个空旷的屋子里。她在屋门口,父亲在屋子尽头的墙角,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鬼鬼撒开步子往父亲的方向跑,可是她每跑一步,他们中间的距离就会长几寸,她的脚底都要磨破了,膝盖都要脱臼了,胳膊都要摆断了,可她和父亲之间的距离还是一点都没有缩短。


鬼鬼没有力气了。她停下来,扯开嗓子喊叫,“爸爸……爸爸!”


她的声音像是被扔进了真空中。何老师曾经教过他们,真空中,声音是不能传播的。鬼鬼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张大了嘴,喊破了嗓子,可听不到半点回音。她的父亲倒像是听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注视了鬼鬼,问她,“你相信爸爸吗?”他声音很轻很轻,眼神也很轻很轻,没有沾过水的羽毛还要轻。


鬼鬼这才顿悟——这是一个梦境。因为这个父亲的面孔太清晰了——父亲的面孔不可能这么清晰的。她明明连父亲的相貌都记不得了。


 


38.


“你哭了。”白敬亭断言。


“我没哭。”鬼鬼瘪了瘪嘴。


“你就是哭了。”白敬亭坚持,“你要是没哭,那我胳膊上就是你的口水。”


“我就是没哭。”


“那我胳膊上就是你的口水。”


“你……”


鬼鬼没有得到机会把话说完。白敬亭学着大人的样子,摸了摸鬼鬼的头顶。这时候他已经比鬼鬼高了一些,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毫不吃力,甚至有些熟悉,好像上辈子就练习过,下辈子还会继续练习一样。


“不哭。”白敬亭说,单方面结束了这次毫无意义的争吵。


 


39.


以前,鬼鬼周围的很多小朋友都说,她爸爸是坏分子,而她是坏分子的孩子。鬼鬼一直不知道,她的父亲到底“坏”在哪里。坏人应该是像课本里的鬼子那样,或者刘文彩那样,要么杀人,要么打人,要么欺负人。可她的父亲——用奶奶的话说,连只鸡都不敢杀,他怎么会是坏人呢?他还会给鬼鬼和她的朋友们读故事,怎么会有这样的坏人?


但哪怕是坏人也是活着的坏人,而鬼鬼现在连这个坏分子父亲都没有了。


“何老师,”鬼鬼问何炅——那是她最大的不甘,“现在我爸爸还是坏分子吗?”


“那你觉得你爸爸是吗?”


“……不是,”鬼鬼说,但她随即犹豫了,“可是从小他们就这么说。”


“那就是他们说错了呗,”白敬亭揉着自己的右臂,突然插了这么一句,“他们就喜欢乱说,你还信他们啊。”


“不光是他们说错了,而且是他们做错了。”撒贝宁说。可是“错”还是太轻巧了。对于眼前这个孩子而言,集体犯一个错误,她父亲的历史就被抹掉了;集体意识到一个错误,他父亲的未来就被磨蚀了。集体错误的成本是个人无法承担的。


无力感是撒贝宁最为痛恨的东西,而孩子的无力更让他感到无能。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撒贝宁直起腰,对上了何炅通红的眼眶。


何炅的确是个爱哭的老师,撒贝宁想,但太奇怪了,他竟然从没觉得何老师传递了软弱。就比如现在,撒贝宁只感到安慰与平和。


 


40.


何炅坚持要去拜访撒贝宁的父亲。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么长时间,他的学校里,很多图书都来自这位老人的捐赠。


起初撒贝宁推说不用,他说父亲曾经也在图书馆工作,一听说何炅的事情就表示了支持。可何炅一直坚持,撒贝宁也没好阻拦——尤其是在知道了鬼鬼父亲的事情后。他和父亲说了说,双方商定了时间,请何炅去他家里坐一坐。


撒贝宁的父亲是个看着就很好脾气的老人,花白头发,从老花镜底下看着何炅笑,何炅想,如果自己的父亲能活到这个岁数,大概也会蜕变成一个和蔼的人。可惜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老人站起来跟何炅打招呼,说总是听儿子提起他。何炅注意到,老人走过来的时候拄了一根拐杖,不完全是因为风度,而是他的右腿真的有一点跛。


“了不起啊,”老人说,“何老师很了不起。我早就和他说过,”他指了指旁边乖乖站着的撒贝宁,“中国人不能不看书。”


他的确很早就跟撒贝宁这么说过,早到大部分人都还没有意识到——或者装作意识不到。


 


41.


撒贝宁再一次到何炅的学校的时候,鬼鬼已经快要毕业了。何炅这时候有四五十个学生,可以把一间教室填满。


年级高一点的那些已经认识撒贝宁了,起哄让他讲故事。何炅不阻拦他们,甚至还帮腔,和孩子们一起起哄。


撒贝宁记得何炅喜欢讲英雄的故事,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我真讲了啊……从前,有一个小老师,他啊……”


“诶别别别别!”何炅难得老脸一红,立刻求饶,“换一个换一个!”


“换一个就换一个,”撒贝宁迅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圈,“从前……”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对,那个时候还年轻。因为他是名校毕业的——名校啊……名校就是大学,很有名的大学——人又踏实聪明,毕业以后分配到省里的图书馆,很快就成了支部书记。支部书记就是当官的,能管一些人。


后来出了一些事情,很多官比他还大的人说,很多书是坏的,我们不能看这些书,如果看了,我们也会变坏。所以那些人要消灭掉这些书。可是这个年轻人不这么觉得,他想,谄媚的书才是坏的,那些书明明很真诚,他们不能阻止人们接触和感受真诚。


别人也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这么想的,他们去有的人的家里抢书、毁书、烧书的时候,遇到那些特别珍贵的书,书的主人就会求助年轻人。


年轻人马上就会赶过去,带着他的工作证——最开始,那还能镇住烧书的人。因为烧书的人很多也没比你们大多少,但是到了后来就不行了,他们反应过来了,年轻人其实什么底气也没有,什么权利也没有。


但年轻人还是坚持那样,非要赶过去,说要保护这些书。周围的人都说没有用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哦,对了,后来事实证明的确没有什么用。你们想想,你们把一块小石头扔到河里,是不是很快就没动静了?你们再想想,如果把一枚硬币扔到大海里,能捡起多大的水花呢?


可年轻人说,不行,当老师的要对学生负责,当医生的要对病人负责,我是管书的,我就要对书负责。


所以年轻人就受到了惩罚,他被弄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孩子也不得不跟他一起去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在那个地方上学。


他的老婆很生气,她说,你这样就没想过你的家庭,就没想过你的儿子吗?


年轻人说,我就是怕对不起我的儿子。


最开始,他的儿子在那个地方,觉得很无聊,因为没交到什么朋友,而且他的爸爸一直很累,晚上也没力气给他讲故事了。他怪他的爸爸。


——那后来呢?有孩子问,后来他还怪他的爸爸吗?


怪的。撒贝宁说,但是他也理解了他的爸爸。


 


42.


何炅终于明白,撒贝宁为什么会成为今天的撒贝宁。他好像触碰到了某种隐秘,又好像闯入了一个圣地。何炅从未像今天一样理解撒贝宁,这个故事胜过了他们一起吃过的无数顿饭、聊过的无数次天、走过的无数条路,也胜过了那些他们顶着同一片夜空安眠的时刻。


一颗心剖出来,埋到地底下去,让泥水沾染一遍,群蚁啃噬一遍,鞋底踩过一遍,十年后再挖出来,竟然一点也没糟腐蚀——还是那么鲜活,还是那么完整。


有的时候,何炅想,撒贝宁和他的学生们一样,他们并不生活在现在。——那并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不是所有现实的时间都处于过去与未来的夹缝中。有一些现在是历史的重复,有一些现在是未来的降临。撒贝宁就生活在无垠的未来中,仿佛一个不会破灭的梦境,可他怎么会不幸福呢?他的生活远比二十世纪末的现在更广袤、更自由。


怪不得和撒贝宁在一起的时候,何炅时不时就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因为他真切地活在撒贝宁开阔的梦境中。


 


43.


自由活动时间,学生们都出去追跑打闹了,教室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撒老师也很会讲课,”何炅说,“我怕哪天撒老师抢了我的活,我可就没饭吃了。”


“那我不行,”撒贝宁靠了黑板,“我可没你这么精力充沛,要教他们的东西那么多,我忙不过来。”


何炅故作谦虚,“也没那么多。”


“多,怎么不多,”撒贝宁不让他谦虚,“你刚刚让我讲故事,不就是要教他们的?还有鬼鬼……你得教他们多少东西啊。”


可是还不够。何炅想,要教他们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何炅觉得挺累的,他要教他的学生们战胜无法理解的痛苦、或是适当地躲避无法理解的痛苦,甚至还要教他们被无法理解的痛苦打败。这是那么多成年人都无法打赢的仗,他要怎么教会孩子们呢?


“太难了,”何炅难得叹气——他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了巨大的恐慌,“真的太难了。”


他听过很多人的抱怨,很少向别人抱怨,但撒贝宁不是别人,何炅可以信任他。


“是挺难的,但是也没有那么难,”撒贝宁甚至笑了笑,“把你最厉害的一点教给他们不就行了?”


何炅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撒贝宁的话题上去,“我最厉害的一点是什么?”


撒贝宁收敛了笑容,“你从不害怕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他靠着黑板,装书的布包放在地上,背后是没有擦干净的板书。何炅好像又获得了极大的安慰,仿佛是一种信念,能一点一点把恐慌压倒。很多年后,何炅去听一节物理公开课,讲台上的老师讲的向下排水法就是这个样子的。空气一点点挤入杯中,把水挤走——何炅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了。


 


44.


撒贝宁半开玩笑地问过何炅,何老师,当年你让我讲故事,那你觉得我讲的那个故事美吗?


何炅摇了摇头,“不美,”他说,“这是一个悲剧。我们不能美化它。”


撒贝宁知道,他说得没错。


人不该赞颂悲剧,也不该美化痛苦。他们说幸存者因为经历了苦难而变得更坚强更勇敢——但不是这样的。撒贝宁甚至不无怨气地想,这是一个骗局。美好的品质被用来掩饰残酷的概率问题——能从这些苦难中存活本身就是幸运,而不大幸运的那一批人也本该有权利生活。


旁观者容易感受到废墟扭曲的美,但不亲身站在废墟中,他们就很难感到灾难的毁灭性。撒贝宁是从废墟中爬出来的,他灰头土脸,遍体鳞伤,可毕竟不是一个人。何炅把自己刨出来,在地上捡些能用的砖块。


撒贝宁问他干什么,何炅说我们要搭起一座长城,我们要建造一整个罗马。


撒贝宁什么也没说。他蹲下身子,把那些破碎的石板、扭曲的钢筋水泥归位。他们并不用再搭起长城,也不用建造罗马,他们只需要创造一些东西、恢复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柔软而珍贵,外在的压力无法让它坍塌破碎,内在的怀疑也无法让它分崩离析。


在他们两个的身后,是一样灰头土脸、遍体鳞伤的一代人。他们还是孩子,但他们是未来。他们年青而蓬勃,所以未来年青而蓬勃;他们劫后余生,所以未来劫后余生。


 


45.


当天晚上何炅竟然睡着了。不光睡着了,他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撒贝宁大概十岁左右,有的时候他蹲在田埂上,有的时候他坐在牛棚口,有的时候他站在夜空下。他还那么小,就总是只有一个人,身边没其他大人看着,也没有父母。梦境中何炅好像离他很近,于是他想走过去拍一拍撒贝宁的肩膀,告诉他不要伤心,告诉他好的事情总有一天会降临。就在他的手掌即将落在撒贝宁的肩膀的时候,何炅猛然清醒了。


从梦境中醒来,何炅相信自己的确不需要说什么。哪怕撒贝宁只有十岁出点头,他也一样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支撑他走过漫长的凛冬,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地感受到春天的到来。


醒来以后,何炅走出屋子。撒贝宁已经先他一步站在院子里了。


“今天立春啊何老师!”撒贝宁看上去很兴奋。


何炅这才反应过来,今天都立春了。外面的确出人意料的暖和,春天的第一束阳光落在他们的头顶上,也像是没沾过水的羽毛一样轻。




TBC.




唉,我到底是怎么搞得这么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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