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

春天来到我们的土地上(下三+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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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加到了以前的PDF里:就是以前发的那个的第一行“新的”




46.


鬼鬼小学毕业后,是去县里上的中学。何炅送他的第一个学生去上学——撒贝宁自然是要同行的,白敬亭高兴得很,也跑过去凑热闹。


只是这一次,除了他们几个,鬼鬼的奶奶破天荒也跟着去送自己的孙女上学。她这辈子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全部的生活智慧都来自于苦难。


她一直送鬼鬼到了校园门口,捻开一摞零钱数了数,仔仔细细包好,塞到鬼鬼的新书包里。她说奶奶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给你买什么,钱你拿着自己用,别再让别人欺负你,咱家的孩子也不能被人看不起。


鬼鬼从小到大还没见过那么些钱,更不知道怎么花,接过的时候仍然犹豫。奶奶的手有点抖,鬼鬼顺着纸包往上滑,直接攥住了奶奶的手。她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没有那么融洽——和任何一个类似的家庭一样,理解和了解从来都是稀缺的。可直到这一刻,她们才跨过了中间一代的那条裂缝——裂缝从未消失,可她们各自向前迈了一步,像是达到了某种和解。多少人几十岁才有的机会,鬼鬼十几岁就已经拿到了。


直到现在,鬼鬼的奶奶也还是不明白孙女读这个书有什么用。从儿子的身上,老人看到了一条朴素的哲学,的确有人可以看到广阔的世界,可是那又怎样?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他们还是要过这样逼仄的生活。生活对他们来说已经是苦难了,可他们却偏偏中了书里的蛊,还要去爱生活,那简直就是十倍百倍的苦难。


 


47.


送完鬼鬼,他们傍晚留在城里吃饭的时候,何炅第一次跟撒贝宁说了他那个关于石头的比喻。他说他早就觉得,撒贝宁就跟他的学生画的那些石头一样,又显眼又固执——当然,在撒贝宁面前,他对赞美已经变得吝啬,否则这小子尾巴非翘上天不可。


撒贝宁因此哭笑不得,何炅无疑是个感性的人,但他感性的比喻有时让撒贝宁不知道是受了优待还是受了嘲讽。其实有一点是撒贝宁没有告诉何炅的——他觉得何炅也像块石头。只不过这块石头包裹了厚厚的一层棉花糖,特别柔软,只有棉花糖的中心有那么一小块顽石。


撒贝宁把这归咎于何炅和孩子待了太久。每一个孩子都是棉花糖包裹的顽石,他们慢慢长大,有的被取出了顽石,有的被磨光了棉花糖,可何炅的学生不是——因为何炅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喜欢顽石、也喜欢棉花糖,他是可以把两样东西都留住的人。


 


48.


鬼鬼小学毕业了,和她差不多时间毕业的,还有十几个孩子。他们算是何炅的第一批学生,他们个头参差不齐、年龄参差不齐、未来也各不相同——有的像鬼鬼一样继续读了初中,有的被叫回家种了地,还有的干脆背包进城打了工。


何炅尽心尽力地给每个人做了成绩单,写了评语。可这还不够,他还邀请撒贝宁给他的孩子们写一句赠言。


在何炅这里混得久了,撒贝宁的确也算是半个老师——孩子们都管他叫撒老师不是?既然是老师,的确也该写点什么。可一涉及这个,撒贝宁那一肚子墨水一脑子机灵就像是蒸发了,头发都快挠光,也没憋出一句话。


最后撒贝宁攥着那只钢笔——还是他送的呢——终于灵光乍现,福至心灵,不光在学生的本子上留下字迹,也在何炅的备课本上写了一遍。


——我们首先将是善良的,这一点最要紧,然后是正直的,然后——我们将彼此永不相忘。


 


49.


鬼鬼和白敬亭正儿八经长大成人的时候,何炅已经有了上百个学生。鬼鬼去做了导游——何炅和撒贝宁一致认为这很适合她,毕竟小姑娘热情洋溢,精力充沛,这样很好。


白敬亭高考失利,竟然去当了邮递员。


其实在选择做一个乡村邮递员之前,白敬亭并没有和鬼鬼商量,他倒是去问过何炅。谁都知道,做邮递员不容易,做乡村邮递员更不容易,成天风里雨里的跑。白敬亭家庭条件并不算差,邮递员的工资也绝算不上高,他好像没有理由自讨苦吃。


“你真想好了?”何炅问他。 


“差不多吧,他们都说做一颗螺丝钉就很好,我妈妈倒是觉得我应该再试试去考大学……她说看电视里那些大学生,做的事情更了不起。”白敬亭说——他的目光有一点躲闪,但那也没能逃过何炅的眼睛。


“不要想那些。要想得远,但不要想得太虚无,也不要为了电视里的了不起做事。”何炅得略微仰起头才能注视白敬亭的眼睛——不知不觉间,白敬亭竟然已经比他还要高了,“人的价值是靠自己体现的,个体的生活本身就是绚烂的。——任何职业都是一样。”


其实何炅并不那么喜欢宏大叙事——他足够自信,并不需要把自己依附于某个壮丽的事业上,他也一样能感到满足。


但这次倒是何炅想多了。这位英雄的儿子很懂得什么是价值,白敬亭的躲闪并非因为由于,他只是反复地想到他和鬼鬼见第一面时,这个小豆丁吃力地拎着包的样子。


从那个时候开始,白敬亭就做过一个承诺,他没有说出口过——但承诺永远是承诺。和他的父亲一样——什么东西触动了他,他就为什么东西献出时间、精力和宝贵的青春。


 


50.


白敬亭做了个邮差,平常自然是要早出晚归,灰头土脸地忙。鬼鬼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做了决定。白敬亭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挨上一顿半真半假的埋怨。可这次鬼鬼竟然什么都没说,反而雀跃起来,交换着让白敬亭帮她送明信片给何炅与撒贝宁。


不明不白地,白敬亭就接下了这个额外的任务,脸颊上一热——是鬼鬼的嘴唇贴上来,玩闹一样啄了一下。


谁动了感情,谁就有了被垄断的危险,也有了垄断的权利。鬼鬼其实已经懵懵懂懂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可她不习惯、不喜欢也不想垄断任何人。对于她的小白,她永久地放弃了这项权利。


白敬亭那双永远好奇和认真的眼睛是只对着她一人的吗?当然不是的,他还这样好奇和认真地看过山川、看向河流、看到大地上一家一户的的悲喜。当他再一次看向鬼鬼的时候,鬼鬼就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山川、看到河流、看到大地上的一家一户;而山川、河流和悲喜背后的每一个灵魂也透过白敬亭的眼睛好奇而认真地看向她。


对于爱玩爱闹的鬼鬼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诱人了。


 


51.


何炅有了上百个学生,但他仍然在山里脱不开身,撒贝宁要是想找他,也还是得跑到山沟子里去。村里人把何炅的宿舍重新修过,屋顶上没有那块空洞,撒贝宁晚上不再能看到星星,可他仍然习惯和何炅挤一张床。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何炅始终没有换掉那张行军床。


那次他们谈起何炅的第一个学生——何炅仍然记得他第一次去鬼鬼家做说客的景象,也是他第一次做说客成功。那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鬼鬼已经是一个导游,带着一簇簇游客跑来跑去,白敬亭也成了个邮递员,穿梭在乡野之间。


“其实有一点可惜,”何炅说,“我以为他们会去上大学,但是……这样也挺好,都是不错的出路。好不好的,也都看他们自己。”


何炅的床头放了一本再版的新华字典,撒贝宁听着他说话,随手翻开,一眼就看到了“前途”一词有个例句。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天真如撒贝宁,都很难对这样的说法完全信服。


“你相信这句话吗?”他问何炅。


“我不知道……”何炅看起来有些茫然,“你觉得呢?”


“他们会有不一样的前途。”撒贝宁只能这么说。人怎么能定义别人的前途是否光明呢?人连光明本身都难以界定,撒贝宁还没有那么傲慢。


“我本来也不要求他们有光明的前途,”何炅闭上了眼睛,“我希望他们有幸福的一生。”


“那我符合你的要求啊何老师,”这次撒贝宁没有犹豫,“我已经有幸福的三分之一生了。”


何炅被他逗笑了,“那我希望你后三分之二生也幸福。”


“我预测,就只是预测啊……”撒贝宁翻了个身,侧身面对了何炅,“这后三分之二倒是也能幸福着,只要……”


他故弄玄虚地闭了嘴,逼得何炅不得不开口问他,“只要什么?”


撒贝宁翻了个身,“困了,睡觉!”


他相信何炅在背后绝对有一瞬间露出了恼火和愤怒的表情——太真实了,就像是后背靠着火堆,就算不回头也能感觉到温度。在这样的温度中,撒贝宁无声而开怀地笑了。


 


52.


省图新馆竣工的那天,撒贝宁本来是不想上台讲话的。只是何炅劝他不要犯倔,又把当时节目组跑到山沟子里做纪录片的事情搬出来跟撒贝宁说。


撒贝宁心想那能一样吗,纪录片拍的是人。何炅又说他会去借个相机,把撒贝宁拍得精神一点。这才让撒贝宁勉强提了劲头,跟何炅说,“精不精神我不管,你给我拍得像人一点啊!”


对于撒贝宁来说,最残忍的事情就是把他变成符号。在人类的社会中,没有比符号更低形式的存在了。作为一个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撒贝宁接触过的个体千奇百怪,各有各的讨厌和可爱,可符号不是其中的一员,符号没有在他的土地上生活过。


 


53.


纪录片摄制组跑到何炅教书的山沟子以后,没过多久,何炅就“退休”了。按年龄讲,他应该算是提前退休,但何炅找到了愿意接他班的人,还是个大学生,看着挺老实的,讲了几节课,何炅也算满意。于是隔天他就简单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城。


离开之前何炅最后讲了一次课,那天撒贝宁去帮他搬东西,就光明正大坐在第一排听何炅讲课。何炅讲了半堂课的《游山西村》,撒贝宁早就觉得他要哭不哭,嗓子压着情绪,眼眶倒是一直没红。讲完这首诗,他跟学生们告别的时候,终于还是哭了出来。职业精神作祟,何炅提着颤抖的声音,仍然能字字句句说得很清楚。


他说老师有些事情,以后就由新老师来和你们一起成长,希望你们听新老师的话,不许跟他闹脾气。


在最后何炅在黑板上写了几个画一样的外文字,他说这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他的父亲会外语,还会这种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的外语。何炅说,我现在把这句话送给大家,算是给你们的一个祝福。


撒贝宁实在没忍住好奇,陪着何炅一起往外走的时候问他,那几个外文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何炅吸了吸鼻子,“我爱你。”


撒贝宁愣了一下,随即被他逗笑了,“再说一次。”


“我爱你。”何炅认认真真地,果真又说了一遍。


 


54.


何炅辞职主要是因为他的妈妈。老人家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在医院做了场手术,死活要回家休养。何炅请了护工,可也还是担心,只能跑回去守着。


“我挺对不起我妈的,”何炅以一种近似忏悔的虔诚说,“我爸爸去世得早,一直是我妈把我带大的。”


他忏悔的对象不是别人,还是撒贝宁。撒贝宁知道这不是插话的时候,于是安静地等着何炅继续说下去。


“我爸爸以前是学外语的,还是大学老师,所以我妈妈一直想让我考大学去。我爸爸当时去世得突然……我就记得他说他一直想办个学校,他觉得朱光潜先生讲得对,中小学老师太重要了,如果有可能,他也会去当中小学老师。但他没来得及有那个机会就走了。”


“我妈一直叫我考大学考大学,我都糊弄她,”何炅最后说,“我觉得挺对不起她的。”


“没有,”撒贝宁终于开了口,“你没有对不起谁。你谁都对得起。”


也许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完全全问心无愧的,哪怕何炅和撒贝宁也不能免俗。但从很早就滋生的勇气在这个时候变得茂盛,让他们有余力在余生的每一秒——直到最后一刻,都能赤裸地面对神明。


 


55.


何炅扶着母亲走到客厅,又给她倒了杯热水。撒贝宁忙站起来,他很紧张,差点碰翻了身后的椅子。


老人还很虚弱,声音也小,撒贝宁得扯起耳朵听,“你就是小撒吧,老听他提起你,”何妈妈艰难地指了指何炅,“他老麻烦你吧。”


“没有的事,阿姨,”撒贝宁慌忙否认,“那些都是我……”撒贝宁有点词穷,只能挤出一句,“是我应该做的。”果不其然,他看到了何炅略带促狭的笑。


何妈妈叹了口气,“你去看过他的学校吧,要是我身体还好,我也想去看看的。”


“妈,”何炅有点埋怨,“之前我跟你提过好几次呢,你都不肯去……”


撒贝宁还没见过何炅用这种语气说话,在母亲面前,何老师仍然是孩子。他仍然会耍赖、会撒娇、会不讲道理。


“你看,又来了,”何妈妈冲撒贝宁笑了笑,“他爸爸以前一直念叨,说哪里都应该有像样的中学和小学,那个时候啊……他还要教育、要公道、要理智。我跟他说,不要着急嘛,等一等,等一等就有了。结果那个倔脑壳啊,他说做事情怎么能等来等去的。”


“所以我就没等啊,”何炅笑了起来,眉目都软成了棉花,让撒贝宁放在瞳孔里也觉得舒服,“我不就去做事情了。”


子承父业啊子承父业,撒贝宁想,虽然不知道何炅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何炅身上肯定会有他的遗传。不光是遗传,何炅还进化了,他就跟水似的,放到什么扭曲狭小的空间,他都能自在完整地活。他从不叛变——他忠于自己。


 


56.


以前撒贝宁常常想,要是做英雄,那你就自己做去。你最好不要有丈夫或妻子,不要有儿子或女儿。可这样的英雄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部分人——撒贝宁想,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就像白敬亭的父亲一样,甚至就像何炅这个儿子一样——在成为英雄之前,他们先成为了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儿子或一个女儿。


英雄才不是狠心无情的,他们甚至比任何人更容易受到温情的感召。而相应的,他们也无法对温情的反面视而不见,于是——他们受到温情的感召,也为这样的温情而支付生命。


 


57.


有那么一年的春节很热闹。何炅本来是在家里陪母亲的,但他家里装的还是飞跃牌双喇叭黑白电视,邻居家咬牙买了14寸金星彩电的消息就传了千里。到了要看春晚的时候,呼啦一下子去了小半栋楼的人,何炅的妈妈好热闹,也要去凑这个人气。去蹭电视的邻居多,板凳都搬光了还坐不下,能享受椅子的殊荣的就只有老人和孩子了。何炅推说自己平时给学生上课习惯了,退到后面去,支着椅子站了会儿。


这彩色电视还真不一样——何炅想,人脸都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连声音都清楚了些,这才像个春节的样子。陈佩斯和朱时茂在方盒子里吃面条,一屋子的人笑得东倒西歪,大过年的,何炅却从那出滑稽戏里咂摸出一丝难过。那个角色有多好笑就有多窘迫,有多滑稽就有多辛酸——何炅是个感性的人,想的多了,就笑不大出来了。对于这些人来说,似乎过年也没什么好的。


何炅于是起身离开屋子,跑到街口的电话间给撒贝宁那里去了个电话。撒贝宁下楼大概耽误了会儿,何炅在四面透风的杂货店里等了一会儿,才听到撒贝宁的声音。


“何老师!”撒贝宁听上去格外兴奋,“正在唱的那首歌我喜欢……”


这显然说的是何炅恰巧错过的节目,“什么歌?”


“你没听啊……”外头已经在放炮了,撒贝宁必须扯着嗓子,才能让声音清晰地穿过听筒,“小白杨!”


“我这不是给你拜年嘛,错过了。”


电话那头空白了几秒,好像是有点惊讶,“没事儿,以后我学会了给你唱来听听。”


小撒挺喜欢唱歌,这个何炅是知道的,他刚想开口,邻居家的孩子跑出来点烟花。小孩子胆子小,又要逞能,哆哆嗦嗦拿着根香试探,碰一下、又碰一下。那根花炮终于被点燃了,引信烧一会儿,顶端噼里啪啦冒出些银白的花火。何炅看得很认真,半个身子都探出门外,电话听筒被夹在脖颈,线绳拉出去老长。


“新年快乐啊!”撒贝宁那边有人在放鞭炮,跟打仗似的,何炅隔着电话线都能闻到那股扑面而来的硝烟气息。夜里冷,但这些响动热乎乎的,撒贝宁的声音也热乎乎的,于是何炅想,还是过年好。


 


58.


撒贝宁没有食言,学会了的确给何炅唱了一遍。不光给何炅唱了,还给他那班子山窝里的学生都唱了一通。何炅对声乐一窍不通,他只是觉得撒贝宁唱得很好听,就是那种经历过春天,正在盛夏的阳光下枝繁叶茂的树,每一个音符都是穿过枝叶的风。


撒贝宁也是是真的喜欢小白杨这首歌。还在年中的时候,他们就在闲谈中就说起过这件事。那时候鞭炮声已经消散了,偶尔有稀稀拉拉几声,是小孩子在玩摔炮,大孩子在玩二踢脚。他们踩在一地散碎的红色纸屑上,脚底下柔软,就像走在红毯上。


可是撒贝宁说出的话却很是百无禁忌,他说小白杨这歌实在是好歌,以后在他的葬礼上,不能放哀乐,就得放小白杨这首歌。


何炅作势要打,嫌他说话太不吉利。


“你还是人民教师呢,”撒贝宁那时候讽刺他,“怎么搞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


何炅翻了个广阔的白眼,踢踢踏踏碾着脚下的鞭炮尸体,暗自加快了步伐。不过撒贝宁说得倒是也对——除去这不吉利的部分,何炅想,要是在自己的葬礼上,也不能放哀乐,否则多伤心。本来他就见不得别人难过,要是别人再这样哭一场,他就算是死了,都死不踏实的。


 


59.


何炅的葬礼上还是有人哭了。


鬼鬼就哭了,但她哭得克制,白敬亭低了会儿头,抬头的时候也红了眼眶。撒贝宁腿脚不好,可坚持不坐轮椅,是拄着拐杖又被两个年轻人扶着去的。撒贝宁竟然没有哭——他想何炅说“见不得人难过”,那自己就遂了他最后一个愿,让他踏踏实实走吧。说来奇怪,何炅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撒贝宁似乎都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撒贝宁的确没有那么难过。说不伤心当然是假的,可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悲痛欲绝。甚至自己的父亲、母亲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那么悲痛欲绝。撒贝宁并不是个感情贫瘠的人,他的充沛让他更加开阔。何炅这辈子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自己,实现了一些东西,也收获一些遗憾。他活得不轻松,但离开得绝不痛苦——还有比这圆满的生活吗?


他的葬礼上的确没有放哀乐,撒贝宁想到他们之前聊过的东西,心想要是他能做决定,就要在这里放一首《多情的土地》。


何炅这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撒贝宁是他一生的挚友,理应在葬礼上做一番发言,可是撒贝宁自己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这段发言就有何炅带的第一个学生来说。这身份倒是很有象征意义——一个开端来做一个总结。她忍着眼泪,尽量得体地做了发言,最后还引了一段契科夫:


 


我们要活过无数悠长的白日和疲倦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忍受命运所交给我们的考验;我们要替别人工作,无论现在或者在我们的老年,都得不到一点休息。当我们的时刻到来,我们会没有一声怨言,辞别了这个世界;而在那边,在坟墓的那边,我们会说:我们受过苦,我们流过泪,生活对于我们是苦的——我们会欢乐,我们会温柔地、以一抹微笑来回顾我们所忍受的种种苦恼——在那时候,我们就会又休息了。


生命过去的真快啊,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活过一天似的!


 


何炅教出来的学生的确学到了很多,撒贝宁想,尤其是他的第一个学生。其实要是他说,一句话就够了,在很久以前何炅就在黑板上写过这句话。当时他告诉撒贝宁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爱你”,撒贝宁没全信,后来问来问去翻来找去,还真把那几个鬼画符给翻译出来了。何炅坦诚了一半,那句话的意思是——


我爱你,生活。


 


60.


撒贝宁回了一趟老省图。楼已经翻修过,楼里的格局也改了。他回去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于是撒贝宁得了自由,拄着根拐杖颤颤巍巍到处逛。工作人员以为他是来找书的老学究,看他走路费劲,跑过来帮忙,撒贝宁说不用,他就回来看看他以前的办公室。


最开始他待的那间办公室已经成了阅览室,可窗户的位置却没变。撒贝宁走进去,几十年前的阳光透过玻璃明晃晃映进他的眼珠中。


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撒贝宁还不是正式编制,但仍然要坐班,他拿二十块钱的学徒工资,却要整天整天地和纸屑、灰尘和让人头晕的图书名目打交道。被调去少儿馆的第二个星期二的下午也是一样。在撒贝宁的生命中,那几个小时和其他的任何时刻都没什么不同,他学东西、干活、帮他能帮的人、做他能做的事,而何炅正在一街之隔的邮局给将要寄出的信笺贴上邮票。他很快会走到撒贝宁的面前,安慰他当时唯一的学生,并且抬头和年轻的图书管理员对视。今后的所有瞬间都将成为崭新的,他们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脉搏,从血管到汗毛的每一次颤动,都将分享给另一个人。


那的确是撒贝宁生命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下午。


(完)




其实生活的50%以上都是客观不可爱的,不过人活着有的时候还是要唯心一点,就勉强爱一爱吧。不轻浮地爱、不浅薄地爱,也不因为某个命令,某种权威去爱,不给自己找不痛快。好像也是需要点本事的。




还有《多情的土地》还蛮好听的,比春晚歌曲好听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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